员外
出自元代徐田臣的《戏文·杀狗记》- 第一出家门大意
铁砚毛锥,几年向文场驰逐。
任雕龙手段,俯头屈足。
浪迹浑如萍逐水,虚名好似声传谷。
笑半生梦里鬓添霜,空碌碌。
酒人中,聊托宿;诗社内,聊容足。
惯嘲风弄月,品红评绿。
点染新词别样锦,推敲旧谱无瑕玉。
管风流领袖播千秋,英雄独。
孙毕家富贵,东京住,结义两乔人。
诳语谗言,从中搬斗,将孙荣赶逐,投奔无门。
风雪里救兄一命,将恩作怨,妻谏反生嗔。
施奇计,买王婆黄犬,杀取扮人身。
夫回蓦地惊魂,去冫免龙卿、子传,托病不应承。
再往窑中,试寻兄弟,移尸慨任,方辨疏亲。
清官处乔人忘告,贤妻出首,发狗见虚真。
重和睦,封章褒美,兄弟感皇恩。
两乔人全无仁义,蠢员外不辨亲疏。
孙二郎破窑风雪,杨玉贞杀狗劝夫。
。
第二出谏兄触怒
积善之家庆有余,传留下万卷诗书。
性禀刚贞,胸怀仁义,更喜门庭豪贵。
两字功名志未酬,藏珠韫玉且优游。
家传阀阅经多载,世代簪缨知几秋。
天谄诈,有刚柔,果然名字播皇州。
家中财宝如山积,库内钱财似水流。
卑人姓孙,名华,排行第一,祖贯东京人氏。
曾攻诗史,未遂风云。
喜得家道丰盈,尽可优游岁月。
荆妻杨氏,妇道颇娴。
侍女迎春,家规能守。
有个同胞兄弟。
唤做孙荣,从小是卑人抚养成人,今经一十八岁,未曾婚匹。
一应家事,俱是卑人总理。
他只在学馆攻书,见成安享。
这也罢了。
奈他性多执拗,才欠圆通。
胸中之学,或者有余;户外之事,全然未晓。
每每触忤卑人,屡加训责,他从无怨恨之心,奈绝无顺从之美。
正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近来卑人结识得两个好友,一个是柳龙卿,一个是胡子传。
此二人不但诗礼之儒,颇饶豪侠之气;又且知机识变,博学多能。
物情市价,无所不通;官讼家常,何事不晓。
与卑人相爱相亲,如同手足。
卑人意欲结义他为兄弟。
一来家中百事,商量有靠;二来要他教导孙荣,使他通些世务。
昨日已曾对柳、胡二友说过了。
也要兄弟孙荣在内,不免与兄弟通知。
兄弟孙荣那里?
兄弟怡怡乐有余,终日里玩史攻书。
十载辛勤,一朝遭际,不负家传豪贵。
小生孙荣是也。
在书房中看书。
不知哥哥有何事呼唤,不免上堂厮见。
哥哥呼唤小弟,有何分付?唤你出来,非为别事。
吾朋友如龙卿有几。
兼之子传贤齐。
且住。
那柳龙卿、胡子传是市井之徒,谄谀之蜚,哥哥说他甚么?兄弟差矣!他两个义比云霄,与咱契似篑篪。
思之,人情未世奸似鬼,怕只怕画从心背。
别的人信不过,他这两个人,做哥的信得过。
他心事你哥哥尽知,欲待要与他结交做兄弟。
忠规,非直谅多闻善辈,何必异姓结义!就结义个异姓何妨!今一语轻交,他时驷马难迫。
休疑,此心独断无后悔。
你这蠢东西,结义了这两个人,得他教导你教导也好,少不得学他些伶俐。
要他来教导孙荣。
他教导出些什么来?小家子心低志低,这辈谄谀之人,还该疏远他才是,怎么倒去亲近他?难道是推不开嫡亲兄弟?
结义过,就如嫡亲一般了。
哥哥要结义他,自去结义,小弟决不敢从命。
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看这拗种,恁般执性!我有了龙卿、子传结义,胜如手足,那希罕这小畜生!且唤吴忠出来,分付他安排筵席便了。
吴忠那里?白马黄金五色新,不应亲者强来亲。
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
覆大员外,有何分付?吴忠,你明日与我摆设酒筵在蒋家花园内,务要整齐。
不知员外摆几席酒?三席。
请什么客?请柳、胡二位官人。
柳、胡二位官人与员外是三桌,还少一桌。
这一桌那个坐?书房里小官人。
唗!你那里知道,明日筵会,非通小可,乃是与柳、胡二官学桃园结义之事。
这小畜生不听教诲,不要他去。
你听我道:
吾家累代缨绅,我一身享现成。
金玉满堂多豪贵,怎答谢父娘恩?奈嫡亲兄弟不和顺,却与非亲结义亲。
此事非容易,也算人生好恶,宿世缘分。
东人富室豪门,论结交须谨慎。
他人怎比得亲骨肉?久久见假和真。
寻思及早回头省,莫把亲人如陌路人。
今后只依我分付而行,再莫提起那小畜生。
你今先去小亭中,肴馔新鲜酒味浓。
情到不堪回首处,一齐分付与东风。
第三出蒋园结义
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
蒙员外分付我去蒋家园里摆酒,说话之间,此处已是了。
好景致!清风亭上景无过,鱼戏桥边耀碧波。
试问此园谁是主?主人来少客来多。
酒席完备了,不免去请二位解元。
转弯抹角,此间已是柳解元门首。
有人在此么?你是那个?我是孙大员外家吴忠。
到此怎么?特来请吃酒。
来了。
若说吃酒,跳脚舞手。
不说吃酒呢?打杀也不走。
行过柳堤,步入园内。
那一位解元何处?
可是胡子传么?正是。
随着我来,兀的便是。
胡解元在家么?请吃酒的在此。
来了。
甚人请吃嘴?吃酒,怎么说吃嘴?没有嘴,怎么吃酒?还是吃酒。
吃酒好欢喜。
呀!龙卿哥也在此。
怎不见孙兄来至?去接取,去接取,迎着即便回。
二位不消去,只在此等侯,待我去请员外来便了。
有理。
说道我每来此处,悬悬望着员外至。
我便去,这酒席不要先动。
岂有此理!我二人替你看好在此。
有劳。
兄弟,倒被他说着了。
怎么说着了?我今早出来,还不曾吃饭,腹中甚是饥饿。
莫若我每先偷些酒吃如何?小弟也用得着在此,只怕大哥来,见了不好意思。
这个何难,都推在吴忠身上便了。
有人来,怎么处?如今一个看人,一个吃酒,如有人来,咳嗽为记。
那个先去看人?你先去看人,我吃酒,我吃完了替你来。
告饮了。
偷酒吃还有许多礼数!自古道:“礼不可缺。
“
他只管吃了去,竟不替我去吃,不免哄他一哄。
兄弟,有甚么人来?没有。
你为何咳嗽起来?若不咳嗽,连桌子都吃了下去了。
如今你去看人。
相邀结义的好兄弟,兄弟望兄不来至,肝肠碎。
试向前排吃食。
为何盘馔先狼藉?[鲍老催]吴忠的,先偷吃。
对面间枉屈人,甚张志!
哥哥,今日之酒,为何而设?是结义酒。
令弟二哥可来么?我好意唤他同来,要二位教导他,他反说许多不中听的言语,是个不识好歹的,不要睬他。
哥哥,白古道:“人心各别。
“我三人自结义便了。
我每三人做个赛关张。
何为赛关张?当初刘关张弟兄三人,在桃园中结义,白马祭天,乌牛祭地,不愿同日生,只愿同日死。
我们今日弟兄三人,在蒋家园内结义,可不是赛关张?哥哥,自今日为始,大哥有事,都是我弟兄两个担当,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
大哥若是打杀了人,也是我每弟兄两个替你偿命。
难得二位贤弟如此真心相待,今后如若宅上欠缺,都在愚兄身上。
今日在清风亭之言,各不相负。
大哥请上,受兄弟一拜。
岂敢。
曾记桃园结义深,从来仁义值千金。
人情若比初相识,到老终无怨恨心。
看酒来。
有酒。
酬酢欢娱,拚今朝共伊沈醉,同携手步月归去。
逢知己,赛过关张管鲍的,切莫学割袍断义。
兄饮一杯,但从今放开忧虑,兄有事弟当前去。
兄听因依,是吴忠把盔馔偷吃,适才的望兄不至。
谁是谁非,请不须再三提起,提将起恐伊羞耻。
一饮莫辞醉,今朝拚醉归。
酒淹衫袖湿,花压帽檐低。
第四出妻妄共议
玉容态娇艳,眉黛淡扫春山远。
凤髻绾乌云,霞衬脸,更袅娜纤腰娇软。
正笄年遣适豪门,已奉蘋繁,喜遂于飞愿。
与才郎契合,愿百岁同谐缱绻。
念奴蟾宫标格,洛浦精神。
芳容美若芝兰,雅意坚如松柏。
生居宦族,愧无谢女之才;长适豪门,颇有《关雎》之德。
惟慕贞洁,不喜繁华。
端然闭月羞花,何必浓妆淡抹?大抵还他肌骨好,不搽红粉也风流。
奴家杨氏月真,昔凭媒妁,嫁与东京孙员外为妻。
奴有慈善之心,奈无子息之继。
自从公姑去世,儿夫与小叔不相和睦。
他近日又与柳龙卿、胡子传结义,把嫡亲兄弟却作陌路之人,每日劝谏,执性不从。
我身伴侍妾迎春,颇晓人事,不免唤他出来商议。
迎春那里?来了。
奴家年少多聪慧,伴娘行宴乐游戏。
昼永拈针指。
迎春!听帘前呼唤,不知有何言语?
院君万福!迎春,结交须胜己,似我不如无。
院君为何说此两句?迎春,你兀自不知,近日儿夫心改变,作事太猖狂。
每日与柳龙卿、胡子传打伴,朝欢暮乐,醉酒狂歌,见了嫡亲兄弟,就如陌路之人。
你道如何?院君,自古道:“熟油苦菜,由人心爱。
“望院君早晚劝谏便了。
官人近日心恁偏,与兄弟结冤。
每日与非亲同欢宴,把骨肉顿成抛闪。
不听劝谏,怕迤逦日疏日远。
长挂念,恐一宅分为两院。
人情好歹非偶然,奈总是前缘。
是则是官人没宛转,我娘行白当相劝。
听时易言,不听后别作机变。
休挂念,自临风对月消遣。
良药苦口,逆耳乃忠言。
叹我儿大不信贤,几番劝解反埋冤。
难言,问甚日何时,得他心转?
劝君不听,切莫再三言。
又恐官人生别见,反将恩爱变成冤。
手足之亲两不和,忠言逆耳奈如何。
酒逢知己千钟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第五出孙荣自叹
今生有幸,喜一身生长豪门。
家传朱紫贵,世簪缨。
诗书尽览,时未至龙门难进。
一日里遇风云,那时衣紫作公卿。
生居宦族簪缨裔,积玉堆金真富贵。
弱冠正当年,留心古圣编。
事兄如事父,争奈兄嫉妒。
见我似冤家,不知有甚差?自家孙荣是也。
我哥哥近日结交柳龙卿、胡子传,终日醉酒狂歌,把我如同陌路,不知后来可有和顺的日子么?咳!哥哥,我与你是:
同胞至亲,更不知他因甚生嗔?朝夕长打骂,苦难禁。
不敢怨兄,只恨我不能随顺。
早晚拈香告神明,愿兄早早可回心。
默默自思量,家兄忒性刚。
触来勿与竞,事过必清凉。
第六出乔人行谮
常言道,人无远虑,
定必有近忧来至。
是则是三人同结义,怕只怕半途而废。
说得是,作个道理,早寻个长久计。
二哥,夜来孙大哥家好酒。
兄弟,酒也要吃,事也要干。
二哥有事,难道小弟不干?
我且问你,昨日花园中结义几人?是三人。
杭州老官说的,还有一丢儿。
孙大哥、你、我,再有何人?你去猜一猜。
家里人?外头人?家里人。
嗄!是了,前日清风亭上结义,只有吴忠在那里,敢是吴忠?呸!破蒸笼不盛气。
他是孙大哥家里使唤的,我每吃酒,他来伏侍的,倒与他结义做朋友,没志气!敢是孙大嫂?自古道:“长兄为父,长嫂为娘。
“虽然不是亲的,也是个嫂嫂,难道与我每做朋友不成?敢是迎春?
啊呀!兔儿踩坏了娑婆树,月不好了!迎春是大哥的通房,怎么与我和你结义?一发不是了。
这等猜不着。
就是在书房中,终日“子曰子曰“的。
可是孙二么?着!着!前日孙大哥说不要睬他,虑他怎么?兄弟,你不晓得,那孙大嫂是极贤慧的,他见大哥疏薄了孙荣,必然劝谏。
常言道:“妻是枕边人,十事商量九事成。
“万一大哥醒悟了,他们弟兄亲的只是亲的,我和你疏的只是疏的。
倘或和顺了,我和你就如两个网巾圈撇在脑后,要见面也是难了。
二哥说得是,必须寻一条计策来弄断了他。
我与你衣饭还长久。
有理。
只是没有好计策,怎么处?兄弟倒有一条计在此。
你有何计?到铁铺里去打一把快刀,一更无事,二更悄然,三更时候,把孙二来一刀杀了。
这计如何?
呀!人物平常,计策也只如此。
怎么?东京城里,这几家铁铺都是认得你我的。
倘或挨查出来,是柳龙卿、胡子传杀的,那时我和你为首为从,都问成死罪,可不两个人尝他一命?不好。
这等怎么处?我有一计在此。
计将安出?我和你今日到他家,只说谢酒,昨夜回去,打从小巷里走,只见令弟头戴儒巾,身穿蓝衫,脚穿皂靴,与一个挑船郎中说话,手里拿了一包银子,说:“我家耗鼠太多,要赎些蜈蚣百脚、断肠草、乌蛇头、黑蛇尾、陈年干狗屎、糖霜蜜饯杨梅干。
“阿哥,怎么有糖霜蜜饯杨梅干在里头?有了许多毒药,放些甜的在里头过药。
也是。
一赎赎了十七八包。
我也看见有二十多包。
正是。
看见我每两个,脚跟上红起,直红到头发上去,回身便走。
一走走了一个弯,两个弯,三三九个弯,在无人之所,双手拿了药,对天跪下,告道:“天地天地,我孙荣被哥哥孙华、嫂嫂杨月真、侍妾迎春,强占家私。
如今赎这药回去,酒里不下饭里下,饭里不下茶里下,一药药死了哥哥,这家私都是我的。
“恐遭毒手,特来报知。
阿哥,这是你几时见的?啐!说了半日,对木头说了。
这是我每说谎。
说谎?这等像得紧!倘或大哥不信,怎么处?他若不信,我和你讲故事。
讲故事,一肚皮在此。
只是进门时怎么样见他?孙大哥是极慈心,我和你须要假哭。
我没有眼泪出,怎么好?这是要紧的。
“官场演,私场用。
“我和你演一演。
像。
行行去去,
去去行行。
此间已是。
大哥在家么?且待他出来了哭。
蓦忽闻知,两个心友临门,不觉心中欢喜。
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
二位兄弟每常间见了做哥哥的欢天喜地,今日为何这般愁烦?我每弟兄两个今日见了哥哥,明日不知可见得大哥了?二位兄弟何出此言?敢是大兄弟家中少米么?多蒙哥哥送一担米来,吃了九斗九升半,还剩半升在那里。
不少。
敢是小兄弟家里欠柴?多承大哥前日送一千个稻草与小弟,烧了九百九十九个,还有一个做枕头。
不欠。
敢是大兄弟有人欺负你来?自从与哥哥结义之后,扒灰挑粪的都叫是二官人,谁敢欺负我!敢是有人欺负小兄弟么?如今那个不晓我与大哥做了朋友,好不奉承我,就是半夜回去,他每还要打扫一条洁净街道与我走,谁敢欺负我!自结义之后,随你天大事,尚要与你分忧,今日就是这等支吾我!今后你二人不要上我的门了。
大哥转来!兄弟,大哥着恼了,我每说了罢。
不要说!就说来大哥也不信的。
说那里话!兄弟之言,岂有不信之理!说出来不是我每弟兄身上的事,却是大哥身上的事。
怎么倒是我身上的事?且说来。
岂有此理!我兄弟是读书之人,那有此话!阿哥如何?我说大哥是不信你我的。
哥哥若不信,兄弟有一椿故事在此,比与大哥听。
有什么故事?你说来。
岂不闻古之虞舜,尚被傲弟所害。
一日与瞽叟谋计,令舜上屋修仓禀,弟移去其梯,放火烧仓,其兄挟两竿而下,幸而不死。
又一日使舜掘井,弟以石盖之,舜掘地穴而出。
古之虞舜尚然如此,何况于你?
听拜禀:令弟不仁,赎毒药害你身。
兄弟见了痛伤情,哥哥自宜思忖。
舍弟是读书人至诚,无此事不须忧闷。
思之,祸福生死皆由命,果然半点不由人。
没有此事。
哥哥若不信,小兄弟也有一椿故事在此,说与哥听。
你也说一说。
昔日唐太宗杀兄在前殿,囚父在后宫。
唐太宗是圣明之君,犹且杀建成。
哥哥莫待祸临身,临渴怎生掘井?若非兄弟说着事因,险些儿遭他毒性。
大哥,你如今信也不信?起初大兄弟说来的,我还有些不信,方才小兄弟说起唐太宗之故事,我才信了。
如今但凭哥哥怎么施行就是了。
我如今唤他出来,打他一顿,出了我这口气罢了。
阿哥又来了,你不曾打他,尚然要赎毒药害你,你若打了他一顿不打紧,他怀恨在心,你这条性命可不是断送在他手里?这等我写状子去,当官告他。
那个做证见么?就是你每二位。
兄弟,孙大哥要告,我和你做证见。
明日到官。
三拷六问,问出真情,我和你都是假的,孙二公然无事,可不是这头官司打在我每身上来了?
这等怎么处?还是劝他不要告。
大哥若告了他,要使用那个出?一应都是我。
大哥又不是这等了。
你如今到府县告了,一定把他监了。
尊嫂又是极贤慧的,着人送饭,上下使用,弄了出来,可不枉费钱财?分明蜻蜓吃尾自吃自。
这等怎么处?你的家法到那里去了?
家法怎么处他?如今大哥叫他出来,竟不要提起赎药事情。
怎么倒不要提起?赎毒药只有我弟兄两个看见的,只道我每来搬弄你弟兄不和了。
你如今别寻一事,打他一顿,赶他出去,这便是除却祸根了。
这也有理。
吴忠那里?厅上一呼,阶下百诺。
员外有何分付?小乔才在那里?那个小乔才?就是读书的!嗄!小官人,在书房中。
与我叫他出来!嗄!小官人,员外有请。
堪恨,冤家生着不良意,这丑恶只得自忍。
正此攻书,偶闻兄命。
吴忠,不知哥哥唤我怎么?不知员外怎生动气?怒吽吽的坐在堂上。
思省,料吉凶全然未准。
二丈。
再有一丈,好做布衫。
这是称呼二位。
这也罢了。
我问你,昨夜你与哥哥厮闹来?不曾。
哥哥与你厮打来?也不曾。
你毕竟冲撞了他。
二丈,自古道“长兄为父“,谁敢冲撞他?这等为何恼得你紧?既是我哥哥恼我,望二位解劝则个。
这个自然。
你方才不曾出来的时节,我两个先替你舌头都劝扁在这里了。
待我每先进去。
来了。
他怎么说?
他说道:“一父母所生的,要打与他同打,要骂与他对骂,不怕你。
“他是这等说么?唤他进来!哥哥拜揖。
谁与你拜揖!自古道:“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
“我家全赖祖宗勤劳,积赞致富。
且如我占居长,合管顾家私,应当门户,一应人情差拨事件,我之所为,汝合往外州经营,求取利息,可立见富足,免致坐食山崩。
古人云:“床头千贯,不如日进分文。
“汝昼夜攻书,有何所益?哥哥,岂不闻:“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书中有此好处,兄弟所以攻书。
还敢挺撞我!自今日为始,你也不是我的兄弟,我也不是你的哥哥。
走出去,不许再上门来!
哥哥可念手足之情。
教兄弟到那里去?二官人,你便少说了些,你哥哥是盛怒之下,且权顺他便好。
二位官人劝一劝便了。
我每着实在此劝。
你还不走出去?哥哥可念父母之恩。
还说!
安享荣华,岂不念祖宗觅利艰辛!千重水面,虎口换出珠珍。
你如今,海日攻书错留心。
懒经求,不营运,待怎生?自今日不许再上我门庭!
听禀:祖父同生,念同胞之义,手足之亲。
读书美意,他日显耀门庭。
思省,岂知哥哥生怒嗔?信谗言教我无投奔。
我每两个为你,劝得口干舌扁,倒说信谗言,难道我每倒是谗言?如今大哥要打自打,不干我事!将我赶出门,望哥哥息怒,暂且回心。
休抗拒,休回应,休要恼着哥哥,转添恶忿。
且随他意暂出门,朝夕我两人劝他回心。
倘回心转意,那时请你归来,依然弟兄和顺。
今日离家去,再不许登门。
眉南面北。
不相存问。
空叹息,空攧窨,争奈是亲非亲,遣人愁闷。
吴忠伏待小官人,谁知到此,主仆离分。
拜辞痛苦,揾不住珠泪盈楹。
更迟疑不离我门,打教伊皮开见筋。
受兄毒打也甘心,无辜赶逐,痛苦难禁。
贼泼贱,恼杀人,辄敢抗语来相应。
今日里,今日里急离我门。
街坊上,街坊上别行求趁。
叹一身钱无半文,无相识有谁是亲?你说书内有黄金,何不看书,度日营生?
事到头,不怨人,只愁眼下无投奔。
哥哥要我出去,只得就出去罢!你就是这等去了?哥哥严命,怎敢不去?这等没用的!且问你,这家私是祖上遗下来的呢,还是你哥哥自家挣的?是祖上遗下来的。
可又来,既是祖上遗下来的,该大家分一半才是。
这个不指望。
只好略讨些做盘缠足矣,望二丈撺掇一声。
这个当得。
他去了么?他在外边大声发话,道这家私是祖上遗下来的,要与你分一半。
这也说得是,该分与他。
分多少?分一半与他。
大哥,这是一厘也分不得的!怎么分不得的?你若分与他了不打紧,引惯了他,又道分得不均,倒去告起家私来,你倒要吃他的亏哩!
这等怎么样打发出去?他方才道:“书中自有黄金屋。
“把他一本书,就塞住他的口了。
吴忠,书房中去取一本书过来。
嗄!书在此。
叫他进来。
二哥,我与你都说停当在那里了,教你自进去取。
多谢二位。
孙二,你要与我分家私么?孙荣怎敢?只求哥哥略与些盘费便了。
这个有。
吴忠取书来。
孙二,盘缠在此,你拿去!呀!哥哥,这是一本破书,怎么做得盘缠?你方才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千钟粟,怎么做不得盘缠?罢罢!男子汉一言既出,不必说了。
吴忠过来,你去多多拜上贤达嫂嫂,说我被赶出去了。
哥哥请上,待做兄弟的拜别。
谁要你拜!
被打出门珠泪流,教人羞耻向谁投?哥哥因甚赶无休?在他檐下过,怎敢不低头!
哥哥,我每两个不与你做朋友了。
怎么说?一个嫡亲兄弟,就赶了出去,何况我每结义的!嫡亲兄弟倒要赎毒药害我,若不是二位兄弟说知,险些儿被他害了性命。
你二人是我的大恩人了,怎说这话?大哥好手段,我每如今与哥哥去庆一庆手段。
多谢好兄弟,是我作东,就请同行。
贺喜得他出外,自今后不许再上门阶。
结义兄弟称心怀,同心同气同欢快。
有茶有酒,朝往暮来。
无愁无虑,分忧替灾,三人真个关张赛。
第七出孙华拒谏
倾国芳容正娇媚,家豪富比陶朱。
郎才女貌非凡比,宿缘相会,今世效于飞。
迎春,员外早间出去,怎生这时节还不见回来?便是。
想又是与两个乔人出去闲耍了。
默默嗟吁,哽咽垂双泪。
直入画堂覆知,此事好伤悲。
试问取,末审何人亏负你?你缘何垂双泪?不知怎地,你从头一一说与。
告且听启:小官人镇日攻书,被东人急呼至,说着几句,百般打骂赶出去。
果恁的,奈我官人心性急,似撮盐入火内。
猜着就里,又敢是听人胡语?
果然如是。
你快回避,倘员外回来也。
他效学昔日关张结义,不思量久后有头无尾。
岂知他是调谎的,使虚心冷气,刁唆员外得如是。
我东人枉恁地多伶俐,落圈匮总不知,把骨肉下得轻弃。
你好直恁的,不思量手足恩深,岂知同胞义。
谩教人无语泪双垂,说着后心碎。
他两人专靠花言巧语,一刬地斗是搬非。
每日只会拖狗皮,那曾见回个筵席?双双长坐两边位。
我东人结拜为兄弟,落得个甚便宜?夫和妇话不投机。
他三个同结义,胜似亲的,糖甜蜜更美。
把亲生兄弟赶出去,你家富何济?
自古及今结义的,除非管鲍更有谁?那一个人情得到底?院君,员外回来,怎生谏他一谏便好?是如此。
三杯酒万事和气,又何妨每日沉醉。
思量孙二太无知,伊来害我,我又如何饶你?
员外吃得醺醺醉,我娘行自宜仔细。
着些言语问因依,莫激他性发,好意反成恶意。
常言道要知心事,但听他口中言语。
不知员外怒着谁,从头至尾,说与奴家知会。
迎春,员外醉了,且安置他睡了罢。
兄弟请酒,你吃一杯。
员外,这里是家里了。
呸!还要对你说,叵耐……叵耐那个?叵耐孙二无理!二叔却便怎么?
贤妻听启,孙荣无理。
他要赎毒药害我身躯,把我家私占取。
险些儿中了,险些儿中了,牢笼巧计。
院君,被我赶出门去。
原来赶出去了,苦呵!细思之,指望我遭毒于,我先将小计施。
员外,这是谁说的?别人说我也不信,是我两个结义的好兄弟说的。
官人,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可准信?二叔是读书之人,只有敬长之心,那有害兄之意?官人回思手足之意,转念同胞之亲,莫信外人搬斗。
容叔叔依旧回家,是妾之愿也。
妇人家三绺梳头,两截穿衣。
只晓得门内三尺土,那晓得门外三尺土。
呀!官人岂不闻汉文帝迁徙淮南厉王,不从而死。
民作歌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春;兄弟二人不相容。
“正谓此也。
人家雄鸡报晓,家常之事;雌鸡乱啼,有甚吉祥?员外,柳龙卿,胡子传以假乱真,他每是无义之人,不可轻信。
院君的言语,只不过要你兄弟和顺,何故着恼?唗!小贱人,谁要你多说!员外,迎春是替妾禀告,何必发怒?
那有他的说话分!也来多嘴!
同枝连气,同胞共乳。
不念手足之亲,听信乔人言语。
将兄弟赶出,将兄弟赶出,不容完聚,教人谈议。
好痴迷,假饶染就干红色,也被傍人讲是非。
拈针穿线,缲丝织绢。
兀的是妇女工夫,有甚高识远见?员外,院君只要你弟兄和顺。
唗!辄敢大胆,辄敢大胆,出言相劝,不识机变。
古人言,大丈人男儿汉,终不听妇女言。
官人,还是听奴家言语,收了叔叔回来罢!院君请起。
忠言不听,生出恶性。
把几句回他,怕怎么?欲要把几句回他,又恐怕夫妻争竞。
只落得外人,只落得外人,胡言讲论。
院君,外人讲论些什么来?讲论家不和顺。
自评论,耐了一时气,家和万事成。
娘行听告,常言人道:热心闲管招非,冷眼无些烦恼。
迎春,你如今不要开口罢!奴不合口多,奴不合口多,惹得官人嗔叫,累娘焦燥。
自今朝,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
兄弟无辜赶出门,忠言逆耳反生嗔。
自家骨肉尚如此,何况区区陌路人。
第八出旅店借居
命儿孤,没丈夫。
三十年来独自宿,开个店儿清又楚。
往来官员士大夫,谁不识王大姑。
开个客店得年深,四川、两广尽闻名。
屋上又无瓦盖,夜间月照为灯;眠床没有两脚,席子只剩麻筋;枕头土墼来做,酒瓶便当尿瓶。
正是:好看千里客。
万里去传名。
远远望见人来了,敢是投宿的?
吾命窘,自嗟呀,哥哥同甚念头差?赶出此身无依倚,使人今夜落谁家?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我孙荣被哥赶逐出来,没处安身,不免到王大姑店中借住几时,再作区处。
此间已是了,婆婆有么?呀!官人请坐。
有坐。
官人家居何处?姓甚名谁?
婆婆,待小生告诉。
愿闻。
望婆婆听吾告,孙荣本富豪。
你是富豪,与我何干?哥哥听信他人调,与两个乔人,相同交好,生巧计妄造言来搬闹。
我那哥哥呵,不思手足心凶暴,将我赶逐出门,特来依靠。
原来被哥哥赶出来,无处栖身,借我店中投宿,只是我这里先要房钱的呢!
乞可怜相周庇,奈此身无所依,止求半室权居住。
有日天相吉人,依旧春风棠棣,房金价多共少当如意,决不有负相连累。
结草衔环,报伊恩义。
既然如此,我这里房子有三等:上等的一两一月,中等的五钱一月,下等的三钱一月。
随你要那一等。
这般说,下等便了。
谢得婆婆留我身,房钱逐月要还清。
惟有感恩并积恨。
万年千载不生尘。
第九出孙华家宴
积玉堆金多富贵,幸遇太平年岁。
今世夫妻,前缘匹配,美满共谐连理。
春游园苑景融和,夏宴凉亭看芰荷。
秋玩明月冬赏雪,一年好景莫蹉跎。
院君,我自赶了孙二出去,心中甚是快乐。
今日闲居无事,和你游玩片时。
迎春,看酒来。
草芊芊,花苒苒,轻暖艳阳天。
才子艳质,簇拥名园,嬉戏笑蹙秋千。
排筵,好向花柳亭前,寻芳消遣。
我和你双双游赏欢宴。
俄然,笋成竿,荷展盖。
高柳噪新蝉。
池畔避署,撒发披襟,欢笑同乐莲船。
迷恋,好向流水亭前,纳凉消遣。
天然,但愿人月团圆,千里共婵娟。
天朗气清,渐渐金风。
时送桂花香远。
堪羡,好向百尺楼前,玩月消遣。
瞥见,朔风吹起彤云,帘幕乱飘绵。
银砌玉妆,覆地漫天,都喜兆成丰年。
幽轩,尽教簇满红炉,观梅消遣。
四时游赏多欢宴,三公不换此芳年,也是我和你夙世修来百福全。
一对夫妻正及时,郎才女貌两相宜。
在天愿为比翼鸟。
入地共成连理枝。
第十出王婆逐客
开食店,得多年,声名天下传。
那人久住不还钱,管取教伊吃拳。
老娘三日不发市,拿着一个便正本。
什么来头!前日有个秀才,名唤孙荣,他在我店中安歇,这一向分文没有,常在我家中啼啼哭哭。
有钱还我便罢,若无钱还我,就剥下衣服来。
小二那里?
方才睡,正酣眠,甚人只管缠?摩挲两眼出房前。
我只道是谁叫,原来是阿娘老虔。
你怎么骂我?不曾骂阿娘。
这也罢了。
与我叫孙二出来!那个孙二?就是前日来的秀才。
自到我家来,并无半厘房钱还我,倒占住了我一间房子。
如今叫他出来,有房钱还我便罢;若没有,我和你剥了他的衣服,赶他出去便了。
阿娘说得有理。
孙二官人快出来!
听呼唤,出房前,不知有甚言?寻思此事泪涟涟,原来是婆婆讨钱。
孙二,你是瓶儿是罐儿?请问妈妈,瓶儿便怎么?罐儿便怎么?瓶儿有口,罐儿有耳朵,你自到我家来,房钱饭钱一些也不还我,怎么说?待小生写书回去与贤达嫂嫂,取些来还你。
放屁!我如今就要,不然剥下衣服来!
休剥去,休剥去,留与我遮羞。
再四哀求,不肯放手。
欠债合还钱,无礼干休。
急急剥下,可免出丑。
婆扯带,婆扯带,小二把衣袖抽,倒拽横拖,身不自由。
衣服准房钱,胡乱可受。
休得迟延,吃吾脚手。
衣衫尽剥,吃人僝僽。
急离我门,不得落后。
覆水算来难收,人面果然难求。
你即请行。
迟时生受。
吃定赶逐,无人搭救。
快出去!快出去!婆婆可怜,再与我住几日。
不要在此缠。
闭了门。
呀!婆婆开门!任伊在此叫,只是不开门。
乱荒荒婆婆前去。
急煎煎留他不住,冷清清独立在此,懒怯怯暗自垂双泪。
婆婆开门!我叫你,何曾应半句儿?又不是梨花带雨把门深闭,教我举目无亲倚靠谁?思之。
思之泪暗垂。
难捱,虚飘飘命怎期?
正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被打头风。
我孙荣被哥哥赶逐出来,无处安身,只得借此店中投宿,只因欠了房钱,将我衣服头巾。
尽都剥去。
苦嗄!千死万死,终须一死。
不如往城南汴河之中,寻个自尽。
免得被人耻笑。
说话之间,这里就是汴河了。
水!水!孙荣能吃得几口!
江水远,恨悠悠,教人羞耻向谁求?枉自腹藏千古事,但趁一江清水向东流。
苦海无边。
回头是岸。
什么人投水?呀!我看你一貌堂堂,为何干此拙事?你姓甚名谁?说与我知道。
公公,一言难尽!
但说何妨。
孙员外是我兄,令兄可是与柳龙卿、胡子传结义的孙华么?正是,将孙荣赶逐无投奔。
你怎么不到前面店中安歇?
那堪旅店婆婆,索欠心忒狠。
把我衣尽剥,赶出门。
拚孤身,葬鱼吻。
听伊诉愁闷,教人不忍闻。
本是同胞兄弟,你哥直恁无情,下得将伊摈。
倘然伊富贵,他受贫,教他自寻思,可心肯?
我身蓝缕没半文,饥寒两字难过存。
又没个所在安身,又没个人怜悯。
争似我,拚此身,丧江中,免劳困。
看伊貌聪俊,非是已下人。
目下虽然流落,必然日后荣华,劝你捱时运。
汉子,老夫有个所在,你可权住。
公公,什么所在?你权守困,莫恨贫,有所破瓦窑,暂安顿。
若得公公如此,就是重生父母。
不敢动问公公上姓?老夫与你同姓。
秀才,你随我来。
这里已是了,你可在此暂住。
多感公公,只是窑中家伙一无所有,教我怎住得?这也是。
也罢,少刻着小二送锅碗之类与你便了。
足感公公厚情!谢得公公特指迷,破窑权且受孤恓。
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今日孙荣要投水,亏窑老汉救了,留他在破窑内安身。
咳!孙华,你好不思维,却教亲弟受孤恓。
你住在高堂大厦,他却在破瓦居;你在家中快乐,他在窑内孤恓;你吃的是肥羊美酒,他吃的是淡饭黄虀;你穿的是绫罗锦绣,他穿的是破服粗衣;你却丰衣足食,他却忍饿担饥;你自不仁不义,他却无倚无依。
相交酒肉兄弟,不念同气连枝。
咳!只怕日久亲疏自见,那时悔也应迟。
世上为人,兄弟不亲谁是亲?须念生身父母,共乳同胞,休戚难分。
咳!孙员外,你结交终日醉醺醺,却教骨肉遭穷困。
天理何存!任你满帆风使,终有个水穷山尽。
独占家私理不宜,却将兄弟受孤恓。
常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得几时!
第十一出窑中受困
长空云黯黯,那堪狂雪交加。
飞柳絮,舞梨花。
孤身遭冻馁,何方干谒豪家?空叹息,自嗟呀。
富嫌千口少,贫恨一身多。
似这般大雪,多少富豪家快乐,单只孙荣这般受苦。
我哥哥如今在红炉暖阁,羊羔美酒,浅斟低唱。
哥哥,我和你一父娘生,又不是两爹娘养。
我身上单寒,腹中饥馁,见这雪呵!
误了人也咍,从早到如今没饭难禁架。
只得忍着饥寒,一步步前抄化。
又那堪遭济这般雪儿下,咍!兀的不苦杀人也天那!
好苦嗄!看这雪越下得大了。
孙荣待入城中,叩谒豪家,又恐撞着我那哥哥的相识,却不辱没了我哥哥的面皮?待转归家哀求嫂嫂,又恐遇见哥哥,这一顿打不小可。
休去,如今只得冲风冒雪,入城中走一遭。
只一件:
我如今待入城也么咍,已入城心下多惊怕。
又恐路中逢见我哥哥,他恶怒发时将咱来殴打。
待转家,义恐怕哥哥不怜念咱,待转身又怕雪迷了路差。
只为你烦烦恼恼,哀哀怨怨,凄凄惨惨,闪得我没投奔,兀的不是苦杀人也么咍。
如今也怕不得羞耻,只得去街坊求乞则个。
大雪抛天,叫化孙荣真可怜。
破衣穿一件,这苦谁怜念?咍,鞋破底儿穿,教我好难消遣。
讨得一撮糠粞,又恐人瞧见。
正是命薄多么只靠天。
天惨云迷,你看城郭村庄尽掩扉。
孙荣枉读诗书,到如今呵!一字不堪煮,怎得柴和米。
吁!想蒙正守窑时,虽然困守破窑,还有妻儿相倚。
似我孙荣,欲并谁为侣?回首无人形影随。
拾得一块柴在此,不免将回,煮些粥汤救饥。
一撮糠粞,熬口粥汤充肚饥。
放下连糠米,怎得这水?呸!这雪就是了。
着上冰和水。
这柴被雪打湿了,那里烧得着?我铺下还有一把干柴在那里,拿他来烧了,且再处。
呀!踢翻了瓦瓶儿,教我好难存济。
冻死在窑中,做一个饥寒鬼。
拨尽寒炉一夜灰。
大雪乱纷纷,豪家尽掩门。
厨中有剩饭,路上有饥人。
第十二出雪中救兄
严威正加,满空中如盐撒下。
长安多少卖酒人家,料应此际增高价。
长安三尺雪,尽道十年丰。
二位兄弟,方才舍下吃酒,吃得不爽利,还到酒肆中去。
前面新开一个酒馆在那里。
酒家有么?造成春夏秋冬酒,卖与东西南北人。
三位官人请上楼去。
取酒来吃!前面走的这位财主是谁?是有名的孙大员外,穿好衣吃好酒的。
酒不打紧,有一件宝物在此,二位若撺掇大员外兑了,当得奉谢。
拿来我看,什么东西?羊脂白玉环。
果然好,多少价?要十锭钞。
不值,五锭罢了。
我又不是苏州人,难道撒半价不成?九锭钞必定要的。
你真个卖也不卖?
小人怎么不卖!若真个卖时,公道还你六锭钞。
还不够。
七锭罢,一分也多不得了。
七锭钞只够本钱,却没有得相谢官人。
我与你讲过了,七锭以外,都是我的。
不是我一个人要,还有那一位官人要八刀的。
从命了。
我与你拽袖为号,你只顾嫌少,我等一力撺掇加添便了。
一面取酒来吃。
是如此。
员外请酒,小人有件宝贝求售,可用得么?财主员外,那一件用不着?且说什么宝贝?是羊脂白玉环。
好东西!玉环有,难得这样白的。
是旧做的。
果然好!我要兑他,不知多少钞?要十锭钞。
不值!不值!我这员外大哥是个识宝太师,你多讨也没用。
还他五锭罢。
大哥,五锭其实还亏他些。
再加一锭。
如今六锭够了。
还不肯。
自古道:增钱不如再看。
果然好!还添他些,成了罢。
依你再添一锭。
好物不贱,贱物不好。
大哥既中意这件东西,不要论价,二哥添一锭,兄弟也添一锭。
便依你再添他一锭,若再不肯,待他拿去。
如今八锭了,拿去罢!看热酒来!大哥,行其一令,取其一乐,何如?说得有理!
厨中有剩饭,路上有饥人。
什么人叫?叫化的,不要睬他。
二位兄弟,这桌上东西吃不了,唤他来赏他些去。
店主人,唤那叫街的过来。
那叫街的这里来!怎么说?好造化,官人每吃不了的东西赏你。
多谢,多谢!这是我哥哥!方才叫化的是孙二哥。
在那里?去了。
酒保无知,故意教他来笑耻。
堪恨乔才辈,恼得心儿碎。
呸!吃了这场亏,教人呕气。
吃得醺醺。
拚却今宵醉,痛饮前村踏雪山。
不计较你了。
算酒帐。
算了,该三锭钞。
兄弟把与他。
二位贤弟,今早带十三锭钞出来,八锭买了羊脂白玉环,三锭还了酒钱,还剩二锭。
碧清。
我醉了,余这二锭钞和羊脂白玉环,都藏在靴桶里,兄弟好生看管。
大哥放心,我的固是我的,你的就是我的。
大哥,一路踏雪回去。
好大雪!大哥,今日酒也好嗄饭也好,下次还到他家去吃。
正是。
大哥醉了。
和你送他回去。
三人结义做知交,赛关张强如管鲍,终朝沉醉饮羊羔。
柳绵飘,梨花飞绕。
冒雪冲风,回去吃得醉醄醄,醉醄醄醉扶归也罗。
前缘夙世做知交,赛关张强如管鲍,相携同步不辞劳。
柳绵飘,梨花飞绕。
大哥靴中藏有羊脂白玉环、两锭钞,我且瞒了胡子传,偷了他的,有何不可?阿哥,阿哥!他每都醉倒了,叫他不醒。
且住,孙大哥的羊脂玉环、两锭钞,都在靴桶里,不免偷了他的再处,连柳龙卿也不要通知他知道。
兄弟,你在此说些什么?不曾说什么!活贼,你方才说道瞒了柳龙卿,要偷大哥的羊脂玉环、两锭钞。
我每吃了他的,用了他的,反要偷他东西,忒黑心!我几时说?我说叫醒了二哥,大家扶了大哥回去。
那个要偷他东西,这个人就要烂心肺的!这个贼精还要罚咒!兄弟,我是取笑你。
你的心不到那里,我的心先到那里了。
人人如此,个个一般,可见是难兄难弟,志同道合。
如今一个去看人,一个去偷。
我去看人,你去偷。
你忒乖,前日吃酒你先去,今日做贼就叫我先去。
也罢,就是我先去,你便去看人,有人来打个暗号。
什么暗号?咳嗽为号。
晓得了。
请了。
呸!做贼通文。
君子小人不同。
且住,我和你叫他几句,看他若是应,我每只说我两个收管在此,若是不应,竟偷了他的。
有理。
我看人,你动手。
孙大哥,孙大哥!兄弟,什么人来?没有人。
没有人,如何咳嗽?唬大了你的胆,好做强盗。
你便唬我,我的手脚快,羊脂玉环被我捉在此了。
还有两锭钞,一发拿了便好。
这两锭钞是你去。
一客不烦二主,一发是你去。
这个不成,你这张嘴头不稳,倘日后大哥晓得,就都在我身上了。
还是你去,日后没得说。
便是我去,看人要紧。
不消分付。
孙大哥!哙!第二个。
方才你唬了我,我如今也唬你一唬。
“六月债,还得快。
“两锭钞也在此了。
把雪来盖他身上,做条绵被。
我每自回去。
冻死街头妻不知,两人拐钞自先回。
寻思总是一场梦,
他是何人我是谁?十谒朱门九不开,满头风雪却回来。
归家羞睹妻儿面,拨尽寒炉一夜灰。
这四句诗乃是昔日吕蒙正先生所作,今日倒轮到孙荣身上来。
好大雪,好大雪!正是长空飞柳絮,遍地撒梨花。
你看这般大雪,我想古人也有几个好雪的,也有几个不好雪的,待孙荣略说几个。
子猷乘兴去访戴,匆忙兴尽回船去也。
闭门的袁安卧高堂,映雪的是孙康。
吕蒙正绕街坊,谒朱门九不开,无承望也。
满头风雪恓惶,运来时理朝纲。
这雪好贫富不均!有钱的道丰年祥瑞,似我这般在街坊上,身无衣,口无食,饥冻难禁。
当初父母在日的时节,多少享用。
父母亡过之后,我哥哥听信谗言,将我赶出来,受了无限苦楚。
哥哥占田庄,教兄弟受凄凉。
本是同胞养,又不是两爹娘。
我穿的是粗衣破裳,你吃的是美洒肥羊。
哥哥嗄!心下自思量,白忖量,若不思量后,分明是铁打心肠!
如今天色已晚,告谒也不济事了,且回窑去,等明日风止雪晴,再出来求告罢。
先自悲伤,又遭一跌痛怎当。
抬身忍痛回头望,见一汉酒醉倒在街傍。
汉子,你吃得这般大醉,倒在此雪里,何不省一口与我孙荣吃了,你也不见得这等醉了,我也不见得这般饥寒。
我把古人比与你听:本待学刘伶入醉乡;你如今倒在雪里,又像一个古人,好一似卧冰王祥。
呀!看看冷逼寒冻神魂丧,早难道酒解愁肠。
且住,自古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般大雪,这汉子多应要冻死了。
我不免叫起邻合来,救他则个。
东邻!有个醉汉,倒在雪里,烦你们出来烧些汤水救了他!孙叫化在外边嚷,不要作声。
咳!暗暗听得说话,道孙叫化在外,不要作声。
你不开也罢,不免去叫西邻。
西邻!孙二来了,不要睬他!我孙荣今日不是来求乞。
有个醉汉倒在雪里,命在须臾。
你每起来,笼些火救了他。
快吹灭了火。
呀!我只道东邻歹,谁想西邻又歹似东邻。
也罢,他每邻舍尚然如此,干我甚事!且住。
我待不管他,欲待不睬他。
放手,放手!后面有人似扯住了咱,莫不是孙荣有些牵挂?回头看他,回头看他,不由人两泪如麻。
说不得了,不免再去叫他每则个。
两边邻舍,我说与你知道。
有一个醉汉倒在街坊,大雪纷纷下,看着惨伤。
我好意教你开门早商量,笼些火焰,教他吃口滚汤。
救人一命活,胜造七级浮屠福寿昌。
你若不开门,后倘或死亡,带累邻家遭祸殃。
这个人好不达时务,人家要睡,只管在此絮烦。
啐!正是我有救人心。
人无怜我意。
两下不开门,我也自回去。
且住,我孙荣在此嚷了这一回,那东邻西舍都晓得我的口声。
这汉子酒醒了,回去还好。
倘然不醒,冻死了,明日他每起来看见,只道我谋死了他,劫了他的财帛。
可怜这一场没头官司怎么了?也罢!不免把这醉汉扶在房檐下,躲些风雪,不强似在这雪里眠。
或者不死,也未可知。
呀!
这容庞,好似孙大郎。
唬得我魂飘荡,退后趋前心意忙。
那堪柳絮梨花下得恁狂。
似这般冷飕飕,寒凛凛,哥哥怎当?自忖量,自感伤,怕这雪冻死了兄长。
怎禁得扑簌簌泪出痛肠!哥哥,你和柳龙卿、胡子传出来,
三人踏雪同宴赏,他两个先自回归,撇你在长街上。
二位贤弟赛关张。
口是心非,休想赛关张!到此方知他调谎,从今后休把亲撇漾。
罢罢!宁可一不是,不可两无情。
哥哥,你倒在雪中,若不是孙荣来此,却不冻死了你?就此背你回去。
只一件,哥哥若还酒醒起来,这一顿打非同小可。
也说不得了,便打时也不妨,还有贤达嫂嫂解劝。
欲送你到家,寻思惨伤。
哥哥酒醒,祸起萧墙。
谁教你上门自取灾映!只愁雪上更加箱,这顿拳头怎当!
哥哥的,哥哥的倚强恃长。
亲兄弟,亲兄弟意怎敢忘?好歹背你回家去,山可哥打骂何妨!
兄见短,咱见长。
哥哥,你把身子略放松些便好,那知做兄弟的,两三日没有水米打牙,你是这等拖住了,教我那里背得起?苦嗄!我全无气力,须当勉强。
念取同胞亲兄长,手足之情,手足之情,怕甚山遥路长!
看看背过平康巷,哥哥酒醒从头想,兄弟是嫡亲结义的都是谎。
迎风踏雪送兄归,忍冻担饥实可悲。
慢腾腾的天些力,一步挪来两步移。
第十三出归家被逐
晚来云布密,凛凛朔风送寒威。
俄然见六出花飞,长空一色,万里如银砌。
当此际,雪正飞,庆赏丰年祥瑞。
同宴乐排筵,满饮羊羔拚沉醉。
迎春,员外早间出去,这时候还不见回来。
便是,想又与那两个乔人在那里饮酒。
院君,你看这等大雪,夜又深了,也该归来了。
正是。
钱财容易有,仁义值千金。
此间已是哥哥门首。
开门!开门!想是员外回来了。
呀!原来是二官人背员外回来。
二官人请进来。
迎春姐,睡好了我哥哥。
这里来。
嫂嫂拜揖!叔叔贺喜!敢是你兄弟和睦了?不曾和顺。
好教嫂嫂得知,孙荣在窑中身上无衣,口中无食,大雪纷纷,免不得街上求谒。
回来偶然被绊一跌,原来是哥哥醉倒在雪中,因此孙荣背他回来。
多感二叔!不敢动问嫂嫂,我哥哥是什么时候出门的?
他从早离门儿。
与谁为伴?与两个乔人排会,终朝宴乐,他两个却自先回。
若非小叔,险些儿冻死在深雪里。
背归来再生人世,不知他倒在何处?
纷纷触目柳花飞,奈我无食无衣。
荡风冒雪,干谒有谁怜敢?担饥受冷,到黄昏独自回窑去,见吾兄倒在雪里,是孙荣背负回归。
浑身上下水淋漓,请官人脱下与奴浆洗。
不敢在此,回窑去自作道理。
叔叔听启,请些儿饭食回窑去。
待迎春饣毕饠来至,一饭可以允饥。
谢得恩意赐饭食,只恐哥哥酒醒禁持,劈面便打,不如忍饿回归。
叔叔休虑,你哥哥酒醉常贪睡。
醒来怎么好?醒来我自支持,我妇人家岂怕男儿?
韩信当时,漂母哀怜赐与食,时运至,拜将封侯多富贵。
二官人请饭。
呀!唬得我一双箸拿不住放不得,一口饭吞不进吐不出,嫂赐食,一似吕太后的筵席。
遍身泥水,满头巾似银铺砌。
员外,你每常间和柳龙卿、胡子传两个,吃得酒淹衫袖湿,花压帽檐低,撇下得赛关张亲兄弟。
嫂嫂,你曾说与,哥哥酒醒自支持,一声喝起先惊惧。
兀的是妇人家那怕男儿,去留无计。
那个在此说话?是叔叔在此。
我怎么回来的?你倒在雪里,是叔叔背你回来的。
你说我的结义兄弟不好,今日又亏他背我回来。
不是这个叔叔。
是柳龙卿?不是。
是胡子传?也不是。
是那个叔叔?是小叔。
那个?是窑中的二叔。
那个着他上我的门来,在那里?二官人过来,见了员外。
哥哥拜揖。
打伊泼丑生,怎敢到此处!恶向胆边生,教人怒从心起也。
适来路里,见吾兄倒在街衢。
是孙荣背负你归,多谢得贤达嫂嫂留住赐乞食。
这乞才不道理。
员外,你倒在雪里,就是别人背了你回来,也要与他些酒钱。
一个嫡亲兄弟,背了你回来,你怎么只管要打他?我早上带十三锭钞出去,八锭买了羊脂玉环,三锭还了酒钱,还剩两锭钞与玉环,都在靴桶里。
若在便罢了,若没有,一定是他偷了。
迎春看来!没有。
那一只再看。
也没有。
院君看来!没有。
是了,他偷了我的东西,故此背我回来。
靴中没宝贝,玉环二锭钞,分明是你拿去也。
官人休罪,念小叔读书之辈,自小来不曾恁的,想他人预先拿去你怎得知?
望息雷电威,可怜小兄弟,本是好心肠,谁想反成恶意也!你一身穷困,敢起着不良之意。
把还我饶你去离,稍迟延打教你一命丧泉世。
休得发怒起,思量大道理,他拐钱拿宝贝,如何敢来此处也?望官人回嗔作喜,好念着同胞兄弟。
到如今失物怨谁,自不合好酒沈醉倒雪里。
官人且请归房内,叔叔回归下处,待等明朝复探取。
好意谁知反受灾,从今不许上门来。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定不归。
第十四出乔人算帐
心儿暗地重重喜,夜来吃得醺醺醉。
拿了靴中两锭钞,咍!欢欢喜喜不得睡。
一饮一斟,莫非前定。
夜来与孙大哥、胡子传吃酒,员外醉倒了,我二人撇他在雪里,拿了他靴中羊脂玉环、两锭钞。
如今且去寻了胡子传,大家分了使用则个。
远远望见他来了。
昨宵吃酒醉了也,雪中孙大吃一跌。
拿了玉环两锭钞,咍!早晨间等他不来也。
兄弟,那里去?特来寻你。
我也正来寻你。
凑巧。
兄弟,自古道;“人心恶,天不错。
“阿哥,常言道:“拿贼不着被贼笑,贼在门前豁虎跳。
“贼在门前讨筊笤。
阿哥,你可知道?我不知。
昨晚我和你做的事,有人顶缸了去,一些也不干我两人事。
那个顶缸?我和你盗了东西,回家来了。
谁知孙二告谒回窑,正见孙大哥倒在雪里,忍饿背他回去,指望讨个好。
谁想孙大哥酒醒起来,不见了靴中羊脂玉环、两锭钞,道是他偷了,拿将来一顿打,原赶了出去。
有这等事!兄弟,我每两个做人好,天地也来佐助。
如今拿这东西出来分一分。
阿哥,还有那后手一锭头儿。
在此。
烂小人,难道我就独得了不成?少不得都拿出来八刀。
阿哥,自古道:分散分散,分来就散了,不要分。
不分怎么样?先前买玉环,存下一锭钞,孙大哥靴桶里又是两锭,共三锭了。
是三锭不差。
不如把玉环原卖了七锭钞,把三锭钞凑成十锭,放上十年债,对合本利算一算,盘将起来,我和你做个大人家。
说得是,到那里去算?前面土地堂里去算?二哥,土地有在此,没有鬼判。
若是有人来时,一个做鬼,一个做判,遮掩片时。
那个做鬼?那个做判?
你做鬼,我做判。
是了。
那个先算?你先算。
我如今先算一年起。
我算一年本利,该着二十锭钞也么喳。
算也算得好,说也说得好,番来覆去,覆去番来算得好。
我算二年本利,该着四十锭钞也么喳。
算也算得好,说也说得好,番来覆去,覆去番来算得好。
上命遣差,盖不由己。
奉上司比捕,没处捕获。
有人说有两个歹人,往土地庙里去了,想是分赃,不免捕去。
没有人。
伙计。
今来雨水慢,不打鬼,只打判。
再往别处去寻。
不停当,和你再换一个所在去。
前面碓坊里去算。
如今人来,一个做碓,一个做打米就是了。
那个在上打米?我在上打米。
我做碓,再算。
我算三年本利,该着八十锭钞也么喳。
算也算得好,说也说得好,番来覆去,覆去番来算得好。
我算四年本利,该着一百六十锭钞也么喳。
算也算得好,说也说得好,番来覆去,覆去番来算得好。
我算五年本利,该着三百二十锭钞也么喳。
算也算得好,说也说得好,番来覆去,覆去番来算得好。
我算六年本利,该着六百四十锭钞也么喳。
算也算得好,说也说得好。
番来覆去,覆去番来算得好。
人平不语,水平不流。
什么人在碓坊里说话?去看来。
原来是打米的。
方才说话,就是你么?伙计,这个人耳朵生来背,不打人,只打碓。
再往别处寻去。
啊呀!入娘的,起初打的是我,方才打的又是我。
如今往销皮巷里去。
二哥,如今那个做皮?那个做销皮的?我做销皮的。
我做皮架子罢。
再算。
我算七年本利,该着一千二百八十锭钞也么喳。
算也算得好,说也说得好。
番来覆去,覆去番来算得好。
我算八年本利,该着二千五百六十锭钞也么喳。
算也算得好,说也说得好,番来覆去,覆左番来算得好。
我算九年本利,该着六千二百锭钞也么喳。
算也算得好,说也说得好。
番来覆去,覆去番来算得好。
我算十年本利,该着一万二千四百锭钞也么喳。
算也算得好,说也说得好。
番来覆上,覆去番来算得好。
不好了,算杀了。
再算。
葱便好蒜,算到十年,算死了一个,若再算几年,两个都要算杀了。
兄弟,那里说起?和你一霎时发迹起来。
听得有人声,慌忙就来听。
方才见二个人走在销皮巷里去了,想在这屋里头,听一听。
外边想有人察听,不免销起皮来。
里面销皮不相干,我与你再往前去。
外面没人了,且把财主行径铺排一番。
阿哥,你有了钱时,怎么受用?兄弟,我若有了钱,讨他娘四个小厮,都叫他兴字,一个叫来兴,一个叫进兴,一个叫郎兴,一个叫加兴,加兴是地名。
苦瓜蒌便好,地苓又要。
买四十匹马,要五样颜色的。
那五样?青马、黄马、红马。
那有红马?关老爷骑的胭脂马,便是红马了。
是。
白马,绿马。
又来了,马那里有绿马?前日你每阿嫂有病,教我去求笺,那道人说:“大象不妨,绿马不倒。
“这是命里的马,不是骑的。
我只道是骑的马。
一买买了马,叫来兴。
兄弟,你便权应我一声。
我应。
来兴!有。
你去抱我的青马来。
正是不曾骑马的,马怎么抱过来?牵过来。
便是带过来,我要骑了马去上东厕也。
罢了,上东厕也都要骑马?你不晓得,倘或六月间痢疾病起来,奔得快。
假如与老婆一头睡在那里,一句话不投,就叫来兴带那白马来,我要骑了那一头去,这便是我的受用。
兄弟,你怎么样受用?也说一说。
我的受用,比你不同。
怎么样的?我做了财主的时节,先讨四个丫头,按时景取名:春里叫春香,夏里夏莲,秋里秋菊,冬里癞痢。
有了银子,讨那癞痢怎么?不是,口快说错了,是腊梅。
睡了一夜,早上坐在床上,叫春香。
阿哥你便也应一声。
有。
替我穿袜。
嗄!一起起来了,叫夏莲讨脸水来刷牙来。
来了。
我便开了这一张臭口,好像洗酒瓶的一般,吸吓吸吓,这等洗了脸。
叫秋菊,拿衣服来与我穿。
一穿穿衣服。
叫腊梅,拿白麂皮皂靴来与我著。
白便白,皂便皂,什么白麂皮皂靴?便是皂靴,一穿穿齐整了,东也撞,西也撞。
兄弟,怎么只管撞?阿哥,如今的人有了银子,就无状起来了。
说得是。
昨夜我与你每阿嫂说那羊脂玉环,他说道:“眼见稀奇物,寿增一纪。
“
你如今拿出来,等我看一看。
包好在此,看他怎么?我要看一看。
在这里。
拿来!
兄弟叫声屈,拾了黄金变了铁。
阿哥叫声苦,拾得黄金变了土。
和你命里穷时只是穷,拾了黄金变了铜。
我和你的命,半升米要上甑,落翻在锅里,依旧吃粥命。
我说道不要看,你偏要看,如今跌碎了,大家羞。
不要埋怨了,拿这三锭钞出来,你也拿了一锭,我也拿了一锭,将这一锭来买酒吃了回去。
我和你叹几句罢!
夜来因吃酒,大雪中跌倒孙兄,让他落后。
拿了他靴中两锭钞,又把玉环拐走。
怎知今日跌破,我两个如蓝提水走归家,篮内何曾有?干呕气,惹场羞。
欲人不知,除非莫为。
里边有两歹人说话,待他出来拿住他。
不免躲在此。
和你回去罢。
你两个干得好事!偷了人的东西,倒在这里分赃。
快拿去见官!
大哥饶了我每罢!既要我饶,方才说的玉环、三锭钞,都拿来把我了,才饶了你。
玉环是方才打碎了,三锭钞在此,送与大哥罢。
你两个歹凶,拐钱图使用。
怎知遇着我,你手拿空。
好似雁从天上过,急忙归去炒油葱。
当初放钱,十年本利浓。
扣算钱无数,总成空。
钱落手中,寻思跌破凶。
干与他将去,杳无踪。
算来本利十分多,命里无钱奈若何?
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
第十五出妻妾叹夫
默默思量怨我夫,赶兄弟无辜。
弃亲结义两无徒,忠言谏,生嗔怒,反不足。
迎春,富贵不然亲兄弟,贫寒亲的不相亲。
院君,熟油拌苦菜,由人心里爱。
不知员外如何只是结义的好?你看夜来小叔背了员外回来,刬地落得一顿打骂。
他身上这般蓝缕,如何是好?便是。
昨宵际晚时,见小叔背负员外归。
穿一领百衲破衣,睚睚瘦得不中觑,铁心肠见了珠泪垂。
一饭未曾举箸,员外酒醒喝起,便道他偷了环儿。
更不分说几句,便拳踢乱打逐出去,破窑内受苦伊怎知!
小叔知礼攻书,又怎肯怀着恶意?信他人搬喋是非,把亲生兄弟逐出去,每日劝戒不听取。
同胞共乳,手足之义,割舍把他轻弃,将家私恃长不分取。
小官人晓诗书,知礼义,尽让兄不肯说,他又何曾说是说非?论得来谁是谁不是,何日劝得心意回?
镇日坦饮酒杯,等待得他不醉归,再把忠言相劝取。
终朝殢酒醉醺醺,不是亲人强作亲。
待得醒时还劝取,不须强聒醉中人。
第十六出吴忠看主
夜来背负兄归,冤我偷了环儿。
心下自伤悲,好教我泪珠暗垂。
哥哥听信两乔人,发怒将咱赶出门,使我一身无倚靠,担寒忍饿度朝昏。
心似刺,泪偷零。
谁人怜念我孤贫?暗思凡事皆由命,只恨乔人不恨兄。
孙荣夜来街上求乞,不想撞见哥哥倒在雪里,好意背他回去,酒醒转来,倒说我偷了他玉环、宝钞,被他打骂一顿,赶将出来。
有这等屈事!正是:有好心,无好报。
哥哥听谗说,义断亲情绝。
自与结交饮,三人共赏雪。
三人共赏雪,吃得醺醺醉。
撇我哥哥跌倒在深雪里,他两个撇了你自先回。
却不道赛过关张有义气?冷清清冻死你做街头鬼,又还是孙荣背负你归。
孙员外,你临危不见了赛关张,方信道打虎还须亲兄弟。
我若不见你时,被巡夜军拿住。
不是我背负你归来,怎能够在家中睡?刬地怨我每偷了玉环儿,不问情由打骂起。
沉口店口店背负你回家里,只落得一顿拳踢赶出外去。
是准不是?你赶我出门亲的做非亲,我送你回家好意反成恶意。
罢罢!只是在小不敢言上。
孙荣今日却起得晚些,不免把窑门拴上,将过一本书来看,消遣情怀,多少是好。
读尽文章,多少艰辛泪万行。
书,为你把亲撇漾!书,为你多磨障!咍!身向破窑藏,好恓惶。
冷落饥寒,苦楚难名状。
一夜思量一夜长。
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吴忠曾闻古人言,“儿不嫌母丑,犬不怨主贫。
“我员外不知为何把小官人赶将出去,我听得没外安身,却在城南破瓦窑中权歇。
今日得些工夫,瞒过了大员外,不免走去探望则个。
我有私钱十贯在此,送与小官人做盘缠,却不是好?呀!不觉已到破窑了。
开门!开门!是谁?是吴忠在此。
吴忠,你不仁不义,无始无终!你来这里做甚么?念吴忠没得工夫来看小官人,休怪。
岂不闻:“犬有湿草之义,马有垂缰之恩。
“犬马尚然如此,你为人岂无报效乎?正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一似潘阆倒骑驴,永不见你畜生面!念吴忠身受工雇,专听使令,宅上事务多端,奴婢竭力支吾,不能干办。
虽心念官人,奈我身不由己。
望官人鉴察其情!
恨奴胎直恁乖,自我来窑内,全不想故人安在。
想我在家中,不曾歹觑你来。
好难道重义轻财,许多时撇得我全然不睬。
咍,自我离了家,苦杀我,他时后将我做甚人看待!
宅上事如麻,都要去解,那得工夫前来。
出于我无奈,非不用心,非不挂怀。
望东人凡百事可怜担带。
既如此,待我开门,放你进来。
见吴忠来珠泪满腮,想我当日间豪迈,今日悄似一个乞丐。
穿着一领破衣裳,拖一双破鞋,何日得苦尽甘来?我在破窑中,冷冷地谁揪采?咍,伤怀,我哥哥忒毒害,闪得我不尴不尬。
见官人珠泪满腮,骨瘦如柴,后全没些光彩。
有十贯现钱,舍的自己财,将不出来,端的是少些休怪。
见着你每,珠泪暗倾,思往日教人懊恨!见官人,没精神。
遣吴忠珠泪流,似刀剜碎心。
受饥寒,煞害得壁尽离倾。
听说事因,贤达院君常劝戒官人不听。
守清贫,且安分。
去谒高门求口食,路上哀告人。
把家私占了,把家私占了,因甚不争竞?只因要我家法正。
我宁可受苦,我宁可受苦,不敢怨家兄,教人自愁闷。
在破窑中冷落,在破窑中冷落,举目谁人是亲?闷怀无尽!
告官人放心,告官人放心,且休愁闷,人若孝悌天心顺。
但朝夕院君,但朝夕院君,劝戒我东人,不久自回心。
感你不忘旧日恩,这般苦事与谁论?
归家不必高声哭,只恐人闻也断魂。
第十七出看书苦谏
细思孙二煞无徒,使计藏奸要害吾。
虽然赶出去,遭穷困此身蓝缕。
杀人可恕,情理难容。
叵耐孙二无知,买毒药害我性命,若非两个结义兄弟说与我知道,几乎遭他毒手。
虽然赶他出去了,心中还不遂意。
且待日后慢慢寻一计害他便了。
今日闲暇,懒得出门,不免到书房中看书,消遣则个。
这一本是《三国志》,曹操长子曹丕,见兄弟子建,七步成文,恐怕夺帝位,以此曹丕要谋害其弟。
一日曹丕赶兄弟到御马监边,拿住兄弟道:“兄弟,人人道你七步成文,你今日赠我一诗。
如好,就饶你性命;若不好,你一命难保。
“子建双膝跪下道:“哥哥把甚为题.?“曹丕道:“就把马料为题。
“子建作诗曰:“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此诗分明相关二意,说着那哥哥谋他性命。
咳!人不知道的只说我与兄弟不和,元来古人亦如此!
今朝我夫不沉醉,独坐书斋看古书。
前去问因依,忠言劝愿回心意。
员外万福。
院君拜揖。
不知员外在此看什么书?把《通鉴》在此看。
看到那里了?看到《三国志》曹丕见兄弟子建七步成文,恐夺天下,以此谋害兄弟。
院君,人只说我与兄弟不和,你看古人尚多如此,何况于我?员外看《三国志》曹丕,何不看楚昭王倒贤慧?如何见得楚昭王贤慧?这是《春秋传》上的故事。
你且道来。
那楚昭王呵!
平生恋色,有忠臣伍奢,直谏获罪。
伊儿伍尚,入朝齐杀取。
有次子伍员,不肯赴召,欲报父兄之冤。
子胥奔走吴国里,借兵马投入楚地。
两军交战鸣鼙,金鼓震动天地。
不知那一国胜?那一国败?
吴国兵强,遂起兵征战,楚国难敌。
昭王败走,到楚江无渡,心下踌躇。
那时节怎么了?昭王正在忧疑之际,移时见一艄子,驾一叶扁舟来至,救昭王御弟夫人太子离去。
楚昭王、御弟、夫人、太子上船,却如何了?
船到半江之中。
俄然风浪滔天,荡却船儿把身不住。
船艄奏启告我王,请一位疏者落水。
船艄奏曰:“告我王,小船不堪重载,况风浪太急,告我王,请一位疏者落水,“昭王曰:“船内寡人、御弟、夫人、太子四人,皆是我亲,那一位是疏者?“船艄曰:“若不请一位下水,恐害一船性命。
“当时有御弟欠身而起:“小臣情愿下水。
“昭王扯住衣袖道:“御弟不可,不可!兄弟手足之义,如何使得!“当时夫人欠身而起道:“子童情愿下水。
“那昭王就无语。
夫人欠身而起,奈顷刻天惨云迷,似落花趁着流水,悠悠大江东去。
夫人下了水,后来怎么?夫人下水之时,风浪又急,船艄再奏:“小船不堪重载,再请一位疏者下水。
“有御弟欠身而起曰:“小臣情愿下水。
“昭王扯住道:“不可!不可!“当时大子欠身而起:“小臣情愿下水。
“那昭王就无语。
太子泪双垂,太子泪双垂,投入江儿水。
风静浪平,楚王蹬岸离船去。
暗忆太子,偷弹珠泪,投西楚往晋国奔逃去。
楚王上岸去了,后来又怎么?楚国有一大夫,姓申,名包胥。
此人投了秦国,借兵救主。
秦国不肯借兵,这包胥就在城下哭泣了七日七夜,哭得眼中流血。
秦国见此人有忠孝之心,当时点起精兵,借与包胥,来救楚昭王。
身与申包胥,身与申包胥,领着精兵至,来救昭王,遂与吴军相迎敌。
两国争战,杀吴军退,群臣会请昭王回朝去。
楚昭王到朝内却如何?楚昭王到朝内呵,
再整旧华夷,再整旧华夷,重睹江山丽。
满朝朱紫,依旧还朝内。
再立妃子,安居宫里,俄然又生太子昭王喜。
昭王到朝内,大排筵宴,聚会群臣。
饮宴已后,昭王曰:“寡人曾记过楚江风浪太急之时,船艄两次奏曰:小船不堪重载,请一位疏者下水。
有御弟两次欠身而起,曰:小臣愿下水。
寡人扯住道:不可。
有夫人、太子下水,其船方稳,才保得寡人过了楚江。
如今回到朝内,重立妃子,又生太子。
寻思起来,妻子易得,兄弟难得!“
妻子易得之,妻子易得之,兄弟难轻弃。
若还死去时,算来难得重相会。
两班文武,山呼声沸,扬尘罢舞蹈毕,皆欢喜。
一时楚国封登位,万民乐业太平时,致使流传作话儿。
生居画阁兰堂里,忽听院君言语。
千般百计,只为员外不听取。
员外、院君请茶。
我不要,送与院君。
他说了这半日,口干舌燥,正用得在那里。
院君在此看什么书?
看一本楚昭王真贤慧,弃妻子怜兄弟。
伊不念共乳同胞,割舍赶他出去。
念小叔真狼狈,我夫哀怜回心意,破窑内收取兄弟回归,同享富贵。
效昭王爱亲,休学曹丕。
员外看的是什么书?
偶因观《三国志》,曹操子曹丕的,因兄弟广记多才,七步已成诗句。
兄妒忌恐怕他夺位,定计施谋杀兄弟。
我端详细察因依,兄杀弟有理。
曹丕见识,正合着我意。
告官人听咨启,岂不晓其中意?我娘行贤达聪明,提说故事比喻。
曹丕妒忌休学取,愿学昭王怜兄弟。
望员外息怒停嗔,从是改非。
赛过关张,到底都是乔的。
院君只说眼前话。
官人,愿学楚昭王,休学曹丕。
员外,曹丕、楚昭王都不须提起,昨日奴家到书房中,看见一本书且是好。
见什么书?昔日有一人姓王,名祥,其弟王览。
王祥是前娘之子,王览是后母之儿。
有继母朱氏,信听奶娘谗言,要害王祥,令王祥到海州卖绢前去。
有王览收租回来,不见了王祥,问其妻。
妻曰:“你哥哥被婆婆使令海州卖绢去了。
“王览大惊日:“海州不打紧,要打从苍山经过,此山有强寇生发,劫人财物,害人性命。
“其妻答曰:“何不快马加鞭,径赶至到苍山,救取伯伯?“王览不与母亲知道,径赶到苍山,果见强人把王祥拿下。
王览上前替死,这王祥只愿自死,两下争死。
山中草寇见此二人有孝义之心,放了二人,把火烧了山寨,人人归家侍母去了。
员外,山中草寇也有回心之日,员外何不学取王祥、王览之事,接取二官人回来,一家过活,却不是好?咄!伶人点头就知,呆汉棒打不晓。
你见我与兄弟不和,故意扳今吊古,在我面前絮絮叨叨,许多闲话。
官人,迎春所言,正合奴意。
望官人息怒停嗔,容叔叔依旧还家,十分之美。
院君,你休说,说起越懊恼。
官人思之,院君贤慧,劝解无非好意。
官人,常言道,我有黄金千万两,不因亲者却来亲。
兄弟到底是真,结义的到底只是假。
院君,你休要在我耳边聒絮,那畜生回家,又来害我。
官人,兄弟乃同胞之亲,手足之义,自古道:“亲无怨心。
“官人早早回心,二官人必然感激。
那要你开口!既赶他出去,难道又招回不成?龙卿、子传必然见怪。
员外,与好人同行,如雾露中行,身虽不湿,也有些滋润;与恶人同行,如抱子逾墙,一人吃跌,两人遭破。
龙卿、子传,搬唇弄舌,口是心非,到底有失,不可轻信!你妇人家省得甚么?只管歪缠,没些了当。
员外,你和他结义,心肠奸狡,到底不是坚牢。
心非口是,只恐笑里藏刀。
是我三人结义,赛过关张,永远学管鲍。
你不知就里乱言敢胡道。
恐怕将来没下梢,空惹得外人笑。
伊家不晓,思之失笑。
妇人家有甚机谋,言三语四,只管絮絮叨叨。
自古常言人道,逆耳忠言,苦口良药妙。
劝君不省反焦躁,冷地思量自烦恼,舌果是斩身刀。
转念取同乳同胞,忍教他一身无靠?破窑中寂寞,怨恨难消。
他每日沿街哀告,告人求食,受苦伤怀抱。
你每日常快乐醉陶陶。
不道孙荣志量高,赎毒药害吾曹。
是甚人说起根苗?扯着他当官陈告。
葫芦提赶打,好没分晓。
从此今朝为始,休得多言多语寻烦恼。
前生注定不相饶,兄弟不和都是命里招。
劝员外免煎熬。
敬重他人如珍宝,把亲者轻如粪草,劝谏不从空自恼。
叵耐孙荣忒不良,算来谁弱又谁强?
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傍人说短长。
第十八出窑中拒奸
礼义生于富贵,盗贼出于贫穷,前日三人吃酒,孙员外醉了,被我、胡子传在靴中拿出一个玉环、两锭钞,指望得使。
谁知玉环跌碎,三锭钞被人夺去,落得一埸空。
如今不免与子传商议计策,唆孙二告他哥哥占了家私,与他和劝,两边讨些谢仪,有何不可?言之未已,子传早到。
凭君使尽千般计,运不通时只是穷。
龙卿哥哥拜揖。
子传听说因依,咱每和你商议。
夜来忽地生一计,说起教伊欢喜。
骗人钱钞环儿,指望于分入己。
怎知跌破那环儿,钞与别人将去。
兄弟,前日和你偷了孙大哥的玉环、宝钞,指望分使。
谁想一场悔气,玉环跌破了,宝钞又被人夺去了。
如今孙二在窑里,我和你前去使个计策,搬唆孙二告他哥哥占了家私。
我和你与他解劝,在里头做个好人,钱也有得赚,酒也有得吃。
此计何如?
此计甚妙。
阿哥,我和你两个天上有世间无的。
兄弟,我每行了好心,自有好报。
日有阴晴,月有亏盈,算人无久富长贫。
秋来自然黄叶飘零,到春来,花重吐,柳拖金。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铁也争光。
想孙荣当初在家时,丰衣足食,何等奢华。
如今在此窑中受这般苦楚,如何是了?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迤逦行来,此间已是窑门首,径进去。
呀!孙二哥拜揖!二丈何来?我二人知你在此居住,特来拜望。
多劳了。
几日不见,为何尊颜这等憔悴了?自从被哥哥赶逐出来之后,衣食不充,因此愁闷。
便是。
你在这窑中受苦,几时能够发达的日子?二丈,这也是出于无奈。
你哥哥这等发迹,你这等贫苦,倒教我每替你气不过。
二丈,听小生说:
岂不闻伊尹未逢时,又来通文了。
向莘野锄耕。
还有谁来?
漂母进食哀韩信,吕蒙正把寒炉拨尽。
姜子牙八十钓于渭滨,时来后做公卿。
你是今时人,怎么比得古人来?
时人何异古时人?自古贤愚不等。
如何见得贤愚?贤者正直无谗佞,愚蠢的言而无信,处处有君子小人。
君子小人固有,我两个比众不同。
吾一日三省其身。
你眼下这恓惶,烦恼也不烦恼?
我一时穷,一箪食,一瓢饮。
常忧道,不忧贫。
只是这般,几时会发迹?我多豪迈,多才调,多聪俊,管一跃,跳过龙门。
你两个是一父母生的?是叔伯兄弟?
与哥哥一个父娘生,却把我做陌路之人。
怎么他又发迹,你又贫苦?
把家私占了生恶性,赶逐我无投无奔。
这等打骂你时,你怨他不怨他?打杀我终无怨恨。
真是没分晓!没志气!割不断手足之亲。
他占了家私,你何不去告他?我两个与你作证见,分些家私来受用,却不好的?
败风俗,歹言语怎听?没家法,坏乱人伦。
我两个替你告如何?逞奸狡,刁唆人告论,君子貌,小人心!
我两个好意来和你说,颠倒说我每挑唆你。
你与哥哥结义胜嫡亲,敢恁的反面忘恩!我哥哥行使些糖蜜口,我根底刁唆休论。
我哥哥有眼何曾识好人?你只宜假不宜真。
兄弟你来。
怎么说?今日刁唆孙二不从,明日孙大哥知道怎么好?便是。
如今一不做二不休,另使个计策来便好。
有计在此,只说孙二要告哥哥,我每两人劝他不从。
这也说得有理。
孙二,你怎么要告哥哥?是你每方才在此撺掇我告哥哥,怎么倒说我要告哥哥?你方才说哥哥占了家私,要告他。
几时说来?地方总甲,孙二要告哥哥,不干我每事。
处事少时烦恼少,识人多处是非多。
什么人在窑中罗唣?好教公公知道,这孙二道哥哥占了他家私,要告哥哥,我每二人在此劝他。
公公不要听他,我在此窑中,他两个走来刁唆我告哥哥,道我不听他,如今反说我要告哥哥。
原来恁地。
你好忒胡逞!你好不本分!教我争,你有何安稳?不听道,忒煞村!不依教,该受贫。
算来贫富是前因,皆由命岂由人!
屏风虽破,骨格尚存。
一朝荣显,否极泰生。
两人休得要争竞,须留取,旧人情。
你好忒执性!你好不思忖!好言语你每全不听。
不论告,由我每。
不争竞,由我每。
全然不忖骂咱每,犹兀自假惺惺!忠言逆耳,反生怒嗔。
良药苦口,敢恶骂人!大家休得要争竞,莫失信,且安分。
兄富伊贫实可怜,逆来顺受总由天。
分明指与平川路,莫把忠言当恶言。
第十九出计倩王老
光阴荏苒疾似箭,追思往事怎生言,遣人珠泪涟。
去时节暖阁排筵,转眼清明在目前。
庆贺红炉雪满街,又逢新岁贺筵开。
大家游赏花月下,不觉清明景又来。
我迎春为何说这几句?只为大员外把小官人赶出?已经半载,寻思起来,好伤感人也!外人都说我院君贤慧,我想起来,也有不贤慧处。
如何见得?虽则大员外性气不好,不与兄弟盘缠,钱钞都是院君掌管,比及小官人受苦,我院君何不瞒了大员外,暗地使人送些钱米与小官人,也免得在街头叫化。
此事且待院君出来,提起这话,看他怎的?正是不钻不穴,不道不知。
言之未已,院君早到。
几阵催花雨初霁,和风至艳阳天气。
清白微黄,娇红嫩绿,妆点名园佳致。
窗外日光弹指过,庭前花影座间移。
迎春,时光似箭,自从小官人被员外赶出,不觉又半载矣。
院君不说,妾也不敢多言。
小官人每日在街头叫化生受,家中财物,都是院君使管,何不瞒了员外,暗地使人送些与小官人做盘费,免得在街头求乞。
外人不知的,只道院君不贤慧,岂不被人耻笑?迎春,你自说得是。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却是如何?你不闻古人言:“男无妇是家无主,女无夫是身无主。
“男子治家之主,女子是权财之主。
俗谚云:“家有一心,有钱买金;家有二心,无钱买针。
“我若依了你的言语,背了大员外,使人送些钱与小官人,有何难处?只是于礼不可。
此乃背夫之命,散夫之财,非贤妇也。
还是劝谏官人回心转意,着他兄弟和顺,迎小官人回家,方是十全之美。
迎春区区小婢,凡事只顾眼前见识,那知大道?望院君恕罪!
迎春,我累次劝谏不从,如今寻思一计。
西郊外有个王公,名为王老实,年九十三岁。
他家五代不分,百口共食,伏侍我员外祖上三代了,见今管我家庄库。
明日是清明佳节,员外年规要去上坟。
我如今不免先令安童前去说与王公,教他劝我员外。
或者员外见他是祖上老成之人,听信他言,也未可知。
院君说得极是。
待我唤安童出来,分付他便了。
安童那里?
谁叫?院君唤你。
来了。
有福之人人伏侍,无福之人伏侍人。
不知院君有何使令?
安童,我唤你出来,别无甚事,着你到西郊外王老实家去走一遭。
有甚么说话?你去对他说,院君多多上覆你。
自从员外赶出二官人,累劝不听,明日要来上坟,你可用心劝谏。
若劝得员外回心转意,取回二官人同享荣华,那时院君重重谢你。
即如此,我就去。
你说与王老听,明日东人要上坟。
劝官人须教三省,休恁痴迷执性。
结义两无情,亲者到底只是亲。
将兄弟赶出门,非亲却是亲。
仗托王公直语忠言,劝官人回转心。
那王老九十三岁,伏侍祖上亲。
也须听从今改正,撇了结交的,思念手足亲。
休得把至亲如陌路人。
思之自古常言,家和万事成。
我东人怎不思省?转教安童前去,请王老劝官人。
兀的不是谢得贤院君。
王老忠言劝必听,叮咛嘱付望回音。
不用再三亲嘱付,管教劝解转回心。
第二十出安童将命
银须霜鬓,世
上白头能几人?五福之内寿为尊,寿极年高是宿世因,况我今生略无妄心。
念老汉姓王,名老实,西郊外居住。
从来伏侍孙宅使长,至今己过三代。
掌收庄库,些儿不差,分毫无失。
正是小心天下去得,大胆寸步难移。
我想人生百岁,七十者稀。
老汉穷年九十三岁,五代不分,同居百口,儿孙共食,晚景熙熙。
这叫人若诚心,天须可表。
来日是清明佳节,孙大员外必来上坟,不免分付小二前去打扫洁净则个。
跋涉古道,不惮迢迢去路遥,院君严命敢辞劳!王老忠言劝必好,真个是妻贤夫祸少。
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
男女领院君言语,教我西郊去,说与王公劝谏员外之事。
这里就是王老实门首。
呀!元来他坐在里边,不免进去。
王阿爹拜揖。
是谁?阿公,我是安童。
元来是你。
到此何干?有一件事儿,特特到来。
我且问你,大员外一向好么?好。
终日吃酒快乐,有什么不好?院君好么?好,整日看经念佛,七八上天快也。
吴忠可好?吴忠阿哥好。
出入账目,都是他管,一应事体都托他,有何不好?迎春好么?王阿公也痴心起来。
这丫头比旧不同了,如今长得好了,员外喜欢了他,正是得宠之时,有甚不好?呀!我倒忘了。
如今二官人好么?怎么说了二官人,就哭起来?不要说起。
怎么不要说起?二官人已被大员外赶了出去了。
呀!元来有这等事!今日我来别无甚事,院君累次劝谏,员外并不肯回心,为此着我来上覆阿公。
有什么说?明日乃是清明佳节,大员外来上坟,要你在他面前忠言劝谏。
若得回心转意,兄弟和顺,那时节重重谢你。
安童,这个不须说。
你回去上覆院君,待员外来时,我自有个道理劝他。
阿公,我院君每日呵!
劝解不听,未审东人却怎生。
只听结义相调引,割舍背义忘恩。
小官人从来本分,平白地赶出门庭。
若得劝回心,取回兄弟,永远和顺。
世上为人,兄弟不亲谁是亲?不思共乳同胞义,又不念手足之恩。
我如今和伊到城,说几句劝我东人。
不必入城,明日东人要上坟。
若蒙劝解回心转,男儿感得恩深。
太公曾伏侍他祖亲,忠言语不敢不听。
老倒无成,九十三年是他门下人。
来朝亲诣坟头去,管取劝他回心。
自古来帝君有臣,无纳谏忠言听信。
堪叹非亲却是亲,来朝千万到坟庭。
全凭三寸澜翻舌,打动阎浮世上人。
第二十一出花园游赏
才过烧灯,不觉又逢寒食,草铺茵万花堆绮。
向西郊,堪玩赏,红娇绿媚。
步西郊,山阴右军修禊。
院君,春秋祭祀,以时思之。
明日是清明佳节,须用登坟拜扫,以表追思之意,不知娘子去也不去?好教员外得知:不去拜扫,于礼不宜;只是奴家两日有些身子不好,改日却去不迟。
既如此,安排三杯,去后花园里游赏一番。
明日待我自去上坟便了。
如此甚好。
千红百翠,千红百翠,妆点名园景最奇。
春光明媚,和风习习,丽日迟迟。
听得绿杨枝上,黄鹂弄语,唤人游戏。
见金鞍共玉勒,竞出郊西,寻芳殢酒排宴会,踏花去马蹄香细。
游赏好得意,蓦听得笙歌声沸,弦管和齐,直吃到日沉四。
阳和天气,阳和天气,梅子青青燕子飞。
春随人意,催花雨细,绽开群蕊。
海棠胭脂染,娇如美女,动人情意儿。
见游蜂趁粉蝶,往来园内。
争如共伊不暂离,同携手闹花丛里。
游人如蚁,游人如蚁,紫陌红尘拂面飞。
秋千蹙起,夭桃临水,翠柳盈堤。
牡丹独豪贵,百花怎比?翠红深处,见才子共佳人,并肩低语。
踏青斗草撒满地,贪欢宴堕簪遣珥。
山阴佳趣,山阴佳趣,想羲之当日设筵席。
群贤毕会,兰亭修禊,至今留题。
恣赏名园内,千葩万卉,鼓乐盈耳。
见齐郎共麻婆,舞得仡戏。
争如我共伊沈醉归,霓裳舞柳腰纤细。
悲欢离合情千古,雪月风花景四时,女貌郎才能有几?
来日坟头祭祖先,痛思骨肉泪涟涟。
先于坟上添新土,却向荒郊列纸钱。
第二十二出孙荣奠墓
芳草铺茵,夭桃喷火,丝丝细柳拖金。
捻指光阴,使人无限伤情。
归家暖阁排宴饮,才过了除夕,正遇元宵,游赏花灯,又早清明。
感叹孩儿孝顺情,痛思父母泪偷零。
去年记得兄和弟,同到坟前拜祖亲。
今岁里,赶出门,哥哥豪富我身贫。
正是坟前不敢高声哭,恐怕人闻也断魂。
今日却是清明佳节,孙荣别无孝顺,寻得一陌纸钱,叫化得半瓶酒在此,不免去祖宗父母坟前拜扫,聊表孙荣穷孝顺。
说话之间,已到父母坟前。
想爹娘养孙荣,抚养已艰辛,三年乳哺恩爱深,推干就湿多劳顿。
养儿长成,爹娘一命倾,痛思我父母珠泪零。
今日却是清明佳节,孙荣别无孝心,有一陌纸钱,半瓶淡酒,聊表小儿孝情。
爹娘嗄!你生则为人,死则为神,望阴空保佑我兄弟和顺。
佳节是清明,孙荣拜坟庭,思量起珠泪零。
爹娘,望你阴中受领。
一杯鲁酒列芳庭,一陌纸钱直得甚?表扬小儿穷孝心。
夜眠侵早起,更有早行人。
呀!那里来这个叫化子,在这坟上啼哭?安童,是我在此上坟。
我不认得你来,快走开!安童休得无理!我是你的东人。
西邻便好,东邻还不走!
你是我家里人,我是你的主人,怎么打我?起先是我的主人,如今不是我的主人了。
咳!正是势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
官人听我言:世事只如此。
只重衣衫,那重人贤慧!如今只重钱和势,你恁贫寒识甚高低?一领布衫,比不得咱每的?何须共你争闲气!
腌賸小贱奴,怎不思量取?我是你东人,你是咱奴婢,辄敢对主出言语!自恨我家神做不得主,致使今朝外鬼相调戏。
兀的不是势败奴欺主!
不暖不寒三月天,那堪杨柳正飘绵。
回身打扫坟茔净,专待东人化纸钱。
好了,有帮手了。
阿哥来打这叫化头!呀!这是二官人,你怎么与他厮闹?这等模样了,还要认他么二官人!吴忠,你快来救我则个。
小官人,你为何在此与这小厮厮斗?不要说起。
我在此拜坟,不想这狗才赶来打我。
小官人请息怒。
见吴忠,珠泪倾,许多时不见你每头影,你缘何背主忘恩?思量你好没人情!
告官人,听拜禀。
宅门里每日忙奔,念吴忠委实官身,不由己一言难尽!
见官人,忠孝心,思量后口头忒紧,不合出言伤触了大人,如今悔之不尽。
他不认得二官人,小人请罪。
这是我命该如此,也不怪他。
小人倒忘了,大员外将次来也,小官人不可在此久停,倘然撞见,又要着恼。
既如此,我且回避了罢。
哥哥心性太无情,迟去教人灾祸生。
双手劈开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门。
第二十三出王老谏主
日暖融和景明媚,和风扇夜开琼蕊。
古墓坟头,儿孙来至,列香纸祭之以礼。
吴忠,什么人先在此烧纸了?不是别人,是小官人在此烧的。
我不曾来烧纸,他倒先在此烧纸,好大胆!如今他在那里?去了。
与我去拿他转来!去远了,赶不上了。
快与我赶上去便了!领台旨。
任伊走上焰魔天,脚下腾云须赶上。
但见:坟畔乔松舞凤,墓前古柏盘龙,楼台高耸插云峰,疑是蓬莱仙洞。
孝子坟前哭泣,杜鹃枝上啼红,春秋祭祀永无穷,代代儿孙供奉。
时遇寒食感孝情,办虔心特来拜坟。
一杯美酒浇奠,使人不觉泪零。
纸钱高挂坟头,略表孝情。
酒肴罗列坟头,乞赐受领。
闻知道哥哥上坟,上坟,强如拾得珠珍,珠珍。
急急前来问事因,结义人算来强如手足亲。
哥哥拜揖。
二位贤弟何来?闻知哥哥上坟,兄弟不敢不来。
哥哥好人,你今日上坟,请也不来请我每两个,竟自来了。
兄弟,孙大哥恐怕我每来吹了木屑,故此瞒了我每。
说那里话!二位是异姓,所以不好请得。
大哥一发说差了。
我和你既结义了,你的爹娘即如我的爹娘,我的父母就如你的父母,怎么倒说起异姓两字来?兄弟说得有理,愚兄有罪了。
何说此言!我二人没有什么孝顺,一陌纸钱在此,烧与孙老伯,也是我两个干儿子的薄意。
多承厚情!
好说。
大哥可曾拜?还不曾。
这等哥哥拜了,然后我每两个拜。
待我筛酒。
生事之,死葬之,祭之以礼浇奠取。
兄弟,你方才筛的酒,怎么不见了?想是孙阿伯吃了。
待我来斟酒。
望你阴空相保庇。
兄弟,你斟的酒,怎么又不见了?想是孙阿姆吃了。
保佑儿孙,保佑儿孙,代代香花奉侍。
如今待我每来拜一拜。
你两个是死鬼,我两个是活鬼,有名叫做拖狗皮。
买些生姜,擦出眼泪。
为何是这等模样起来?我乃非别,孙豪是也。
这等是我的爹爹了。
东京城里有名人,养得孙华有孝心。
我的儿,若非结义相搭救,魂灵飞在九霄云。
我的活孙阿伯!爹爹,你下云来有何分付?
孩儿听我分付,若非两个结义的朋友,你的性命也难存。
爹爹说得是。
你亏了他两个。
一个与他一所房子。
爹爹分付,就起与他。
一个与他一个老婆。
孩儿就讨与他。
孙大哥,是你亲口许的了,不要忘了。
我怎么说谎!请问爹爹,今年田地有收么?种得便有收,不种没收。
孙阿伯的说话,也是开后门的,今年放债有利息么你若放了出去有利息,不放出去没利息。
别的都不要托他。
只托那个好?只托两个结义的。
一定托他。
阴司有事,我去也。
兄弟。
兄弟,你方才怎么是这等起来?我怎么样来?阿哥,你不晓得?我不知道。
大兄弟,我父亲方才下云来附在你身上。
我说道为甚满身麻木了,元来如此。
曾说些什么?说道亏了你每两个。
亏了我每两个什么来?说道若不是你每两位,我的性命也难存。
恰又来。
阴司也是晓得的,若不是今日孙阿伯说出来,明年也不知我每的好处。
还有什么说?
还说道一个与他一所房子,一个与他一个老婆。
大哥,房子倒不打紧,老婆倒要紧。
小厮家讨烧饼--说了就要。
阿哥走来。
你方才是真的还是假的?兄弟,这叫做跳神驱鬼。
像也不像?阿哥,再没这等像的了。
二位兄弟不要说长话短了,我和你就坐在草地上吃酒。
有理。
阿哥请。
嫡亲常赶打,结义与提携。
院君劝解,忠言逆耳不投机。
却把迎春赶逐,反将贤妻耻骂,于礼不相宜。
片言容易出,驷马也难追。
爱非亲的兄弟,煞昏迷。
关张结义,今朝事却又何如?相杀无过子父兵,打虎须还亲兄弟。
见此事方知。
员外,你早知灯是火,饭熟几多时。
老汉领院君严命,着我到坟上去劝解大员外,不免去走一遭。
呀!元来员外共两个乔人在这里吃酒,我老汉只得向前去。
员外拜揖。
老人家免礼,倒生受你来。
老汉闻知员外上坟,只得来走一遭。
王老,你且坐着。
老汉不敢坐。
请问员外,二官人今日如何不同来拜扫?他不听教训,被我赶出去了。
员外。
你不看兄弟面上,也须看爹娘面上,如何就把他逐了?大哥,这个老儿是谁?是我家祖上三代遗下管庄库的王老实。
你多少年纪,这等老了?老汉今年九十三岁了。
王老,你手中拿着的是什么东西?是一轴小画。
是甚么故事?是一轴劝世图。
拿来我看。
这画轴间的是什么故事?待老汉说与员外听者。
听老夫从头拜覆,这画儿略堪驻目。
这敢是一株桑树么?非是一株桑树。
敢是采樵图?休看做采樵图。
这几个人分明像樵夫。
错认了采樵夫。
既不是樵夫,是什么人?这一个人姓田,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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